To Understand is to Remember—Selected Prefaces of Qian Liqun

和朋友、讀者通信，以及為他們的著作寫序，是我之所愛；某種程度上成了我人際交往的重要方式，甚至成為一種生活方式。有一段時間，我每年都要寫一、二百封信；而我的寫作習慣就是在寫完某篇或某部重要著作之後，就集中一部分時間，為朋友、讀者寫信、寫序，直到現在也是如此。而我的寫信、寫序的對象，從不考慮他的身份、地位，只看他是否有自己的思想，是否真的需要我。因此，我有許多沒有見過面的朋友，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、大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，主要是各個領域的年輕人。這樣，寫信與作序，就成了我和中國社會，特別是底層社會和青少年保持密切聯繫的重要途徑。這次編選的《錢理群書信集》和《錢理群序跋選集》就是這樣的精神聯繫的文字表現。可以從中看出我和幾個群體，主要是青年學者，大、中、小學學生，研究生，中小學教師，青年志願者，鄉村建設者，被稱為「精神流浪漢」的社會青年，以及貴州（安順）的新、老朋友……這七大群體的思想交流與心靈溝通，是自由、平等，無拘無束、無所顧忌的，是真誠、坦率的，有思想的相互啓發，更有不同意見的交鋒。我多次說過，我和他們的交往，絕不是單面的給予，而是雙向的互動和互助。對我自己的學術和精神成長，更是具有怎麼估計也不為過的意義：沒有這種精神聯繫，我早就被學院高牆困死了，被體制收編了。我之所以還能夠保持學術的活力，能夠健康地、快樂地、有意義地活着，全仰賴於我始終和這些既敢於面對現實，又積極思考、探索的新生力量（我始終認為他們是中國未來的希望所在）的相互支撐。當然，我也沒有把這些年輕朋友理想化：我很清楚，我們每一個人都存在人性的善惡兩面；我們要營造的，是一個「揚善抑惡」的言說環境，這就保證了我們的交往中每一個人都會自覺張揚並享受自我和
他人的人性之美，相互「抱團取暖」，以內在的光明抵擋外在的黑暗。幾十年過去了，今天重讀當年書信、序跋裏燃燒的文字，依然感到陣陣暖意，原因在於它蘊藏着人（而且是一個個具體的普通人）自身真善美的生命力量：人只能自己救自己，就像我經常說的那樣，「我存在着，我努力着，我們又彼此攙扶着—這就夠了」。

今天重讀當年的思想和情感的真實記錄，更會感受到一種歷史的意義與價值。這是因為，這些書信與序跋，都是寫在1980年代後中國與世界發生歷史巨變的年代，作者又大多置身社會底層，且處於成長過程中，他們以好奇、困惑的眼光觀察、思考周邊所發生的一切，作出個人化、個性化的反應：這樣真實的、不加掩飾的記載，恰恰是我們在既定、既有的被意識形態化、規範化的官方歷史書裏看不到的，是所謂「政治正確」遮蔽了這一切。

特別值得珍惜的是，我保存了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生活在第一綫年輕朋友的來信。我們正可以從這些原始史料裏，獲取豐富的歷史細節，多方面的、複雜的歷史信息，感受其中的歷史氛圍，進入那個時代的歷史情境之中。這就為我們進行這一歷史時期的民間思想史、精神史的研究，奠定寶貴的史料基礎：整理、出版這些來信，將是我下一階段要做的工作。

而序跋集的整理，更讓我生一種重新發現和認識自己思想的新鮮感。我經常說，自己有「胡思亂想，胡說八道」的習慣，經常有突如其來的聯翩浮想，往往來不及寫進我的正式學術論文和著作裏，就都陸陸續續寫到我隨時為朋友動筆寫的序跋裏了。坦白地說，我的序跋大都是應約而寫，但又不願意隨便應付差事，就把自己的最新想法順手寫下：在這個意義上，我幾乎每一篇序跋都是零星的小論文，今天合起來讀，就看出其意義。每一輯都集合了自己所關心過的問題的思考：關於現代文學史、思想史的學術研究；關於大、中、小學教育的本質及其改革的探索；關於「民間思想者」的發現，給民間思想應有的歷史地位；關於被強迫遺忘的歷史正名與價值重估；關於地方文化和鄉村建設裏「中國經驗」的總結；最後「返歸自身—說說我自己」。儘管受序跋體例的限制，都未充分展開，卻也正因為如此而留下了進一步探討的空間。這些，都是對我相關學術論著的重要補充，是可以顯示我學術研究的複雜性、豐富性，開放性與未完成性的：這才是我的真正追求。